影片的第107分钟,陪养女玩游戏的塔尔说出的这句话,就在有意无意间概括了她对指挥艺术的看法,由此也暴露出她性格中的顽固与强势——要知道,彼时的塔尔已经彻底身陷囹圄:情感的危机,助手的背叛,以及一桩严重的指控。
但她依旧我行我素。在她的心里,大概并没有对“矛头为什么会对准她”的反思,至少我们不太能够捕捉到。但奇怪的是,正是如此一个“坏人”,我们仍然会为之深深着迷,甚至于能够忍受她的絮叨、狡辩、专横,长达两个半小时之久。
显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凯特·布兰切特的缘故,当然她的表演的确是非常出色,值得一座威尼斯沃尔皮杯,同时她更是今年奥斯卡影后的大热门,也是杨紫琼的最大劲敌。
本届奥斯卡最大看点:杨紫琼和凯特·布兰切特的影后之争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塔尔有她自己的生命;正是塔尔本身充满魅力的形象,使我们爱上她。她被迫离开欧洲、前往东南亚任职,我们会认为她罪有应得,却又不自觉地心生怜悯。当她蜗居在旧宅中,观看伯恩斯坦的讲学视频时,我们对塔尔的怜悯由此达到了顶点。
影片《塔尔》是关于塔尔其人的电影。托德·菲尔德导演对塔尔的完整塑造,难免会让不少影迷误认为这是一部传记片。但事实上,这部电影并不止于“塔尔”,而是有些别的东西,让塔尔的故事远远超越了个人史的范畴。
首先要明确一点,《塔尔》并不是一部音乐电影。尽管它涉及音乐,谈及音乐,在音乐世界中建构故事、展开叙述;可相比塔尔的职业身份,影片关注点更在她的自我意识以及私生活。
因此,影片中的所有音乐元素——马勒、伯恩斯坦、埃尔加、音乐协会、爱乐乐团……最终都悄然化成一团近乎巴洛克式的点缀和装饰,让整部影片朝向音乐之外的领域探进。
这显然很容易将人误导,尤其对于那些期待看到古典乐与现代乐彼此互动的观众,他们的期待难免落空。
与此同时,考虑到剥除音乐外壳后的故事内核——塔尔,一位男性化的女同性恋者遭遇四面楚歌,其蕴含的政治正确性便使很多人无法再用普通的眼光看待它,仿佛这样的故事与人物设定已经说明了它的真正目的。
对于性别歧视或者说“身份政治”问题的不关注,是塔尔为人处世的态度。在电影开篇那场奠定基调的、强迫观众迅速集中精神的访谈戏里,她表示,安东尼娅·布里科的时代才是性别歧视最为严重的时代,而如今,她认为“时代变了”。
时代虽然变了,但歧视现象显然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有所消退。蒙蔽她双眼的,除了她拥有的高于常人的社会地位,使她有足够的底气随心所欲,同时还有她不近人情的性格。而正是这样的性格——不计后果地“清理”走看不顺眼的人、又想方设法地把喜欢的人招到身边,最终使她惨遭现实的拷打。
在这过程当中,实际上并不包含太多“身份政治”的因子。她的每次选择,都不是直接出自性别或身份考量。所有这一切都是出于“爱”,自私的爱,一个在电影开篇就被塔尔本人点明的关键词——爱音乐、爱同性、爱自己。当然,还有相应的“不爱”。
由此可见,给予塔尔的惩罚,跟她对性别和歧视问题的看法并非完全相干。换句话说,惩罚的原因并不是基于她的政治身份或立场抉择。
但有趣的是,在一定程度上,对塔尔的惩罚却是以一种政治性的方式作为终结,即所谓的“取消文化”。
影片创作者大概参考了华裔音乐教授盛宗亮被密歇根大学开除的事件,后者由于在课堂上播放1965年劳伦斯·奥利弗主演的电影《奥赛罗》而遭学生投诉,只因影片当中的非裔角色都是由白人演员涂黑脸扮演。
1965《奥赛罗》
塔尔同样也是因为课堂上的一番高谈阔论,被别有用心的学生偷录视频并进行篡改,继而传播到网上。“恰逢”她曾经的助手自杀的新闻曝光,于是“一加一大于二”,塔尔随之便被外界越描越黑,最终使她被迫离开了欧洲。
影片中有大量展示塔尔内心的段落——慢跑、梦魇、噪音的叨扰、落泪的脆弱时刻等。这些深入内心的段落,让我们得以从塔尔身上感受到一定的温度,同时也让影片在同情中做出了暧昧的表态:“取消文化”是应该被取消的,尤其是鉴于塔尔在课堂上并没有说太过出格的话。
其实塔尔是在为艺术的纯洁性与独立性辩护。她想让学生们接受她的观点:艺术家的身份或者品质,不应与艺术作品的价值混为一谈;巴赫有20个孩子,但并不影响他音乐创作的伟大。
塔尔还认为,“对自己异类身份的迷恋,会让你变成一个无聊而循规蹈矩的人”。那是一种画地为牢的做法,特别是在广阔浩瀚的充满美的艺术领域里。从她自身的同性恋身份来看,这样的说辞似乎很具有说服力。
但对于“身份”的忽略,却反而酿成了对她自己的反噬。无疑她的忽略是种失误。将艺术与创造艺术的人完全区分看待,在现实中本身就难以实现。况且,这样做最终导致的结果,很可能是艺术的虚伪与悬浮。
然而,通过把一个人从文化中“取消”的方式做出制裁,而且使用的方式又是如此简单粗暴(动动手指),甚至造成难以修复的“社会性死亡”,不啻一种比所犯之错更为过分的暴行。
但由于塔尔的确存在导致一位少女自杀身亡的嫌疑,而法律并未对其做出审判。那么,道德的审判是否因此变得正义?如果是的,那审判的度又该如何把控、由谁把控?
影片没有给出答案,这也正是创作者的暧昧之处。对塔尔产生的同情,让导演无力就该问题继续深挖下去——说不准,等在前方的是不是一个严厉的休止符。
在创作者心里,塔尔不仅仅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指挥家,她可能更是一个充满古典精神的现代化身。塔尔就是马勒。准确说是创作《第五交响曲》时的马勒。从战争与疾病的摧残,再到与真爱阿尔玛的邂逅,经历大悲大喜的马勒,把他的个人经历全部写进了这部交响曲当中。
古斯塔夫·马勒
那不同寻常的五个乐章,从葬礼进行曲到激烈的狂喜,即便没有标题,却足以让听众们从旋律中看见地狱与天堂。马勒的乐章充满了对立:弦乐和管乐的对立,痛苦和欢愉的对立,回忆与现实的对立。但所有的对立元素都被马勒和谐地并置,恰如生活的本质。
然而又恰如翻转的性别,塔尔的人生轨迹与马勒互成镜像。她始于同爱人结合的极乐,度过第四乐章优美的柔板,尔后情况便急转直下,大提琴奏出哀歌、铜管发出怒号,直至塔尔从孤独的小号身旁走过,宣布自己“葬礼”的开始与辉煌的终结。
马勒曾经说过:“《第五交响曲》是我不得不在生活的手掌中忍受的所有痛苦的总和。”一曲结束的时刻,塔尔深以为然。
如果将《塔尔》定义为一部性格悲剧,那么与马勒等古典事物的“交响”,便为它增添了一些深度和野心。只是,我们还期待更多。如果一部电影看完,评价多集中于主演的个人秀,至少可以证明,电影本身的魅力,还欠着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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